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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

浴室水声停止,牧汉霄系着睡袍走出来。睡袍衣领大敞,水珠淌下他的胸口。他走进书房,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腕上的深色佛珠串轻轻摩挲。

这是很久以前母亲向庙里的主持为他请来的一串佛珠。和尚说他心火旺,血热燥,天生易犯不常,动辄杀伐气重。母亲希望他“静”,开光的木质佛珠能够让人安宁心神。

牧汉霄也的确静了下来。

他取下佛珠放在书桌上。抽屉里有药,有助于他在某些时候控制情绪,或达到一定安眠的效果。但他已经有一阵没服用了,或许是忘了。

牧汉霄从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离开了书房。他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后按下某个按钮,指纹录入。接着他按下一楼的标志,电梯开始下行。

电梯抵达一楼,没有停下。显示屏不再显示数字,电梯在大概负二层的位置停下,牧汉霄走出双开门。

灯随之感应亮起,一个深灰的巨大空间被照亮,如黑夜中一枚灰白的眼睛。地下室的架空极高,灯光随着白天黑夜的变化而明暗,光幽暗如远星,映照得地砖雪白冰凉。墙壁四周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玻璃暖房,暖房中鲜嫩的植株生长,在人工的水汽和照明下盛放出柔美的花朵。星点的光芒在偌大寂静的空间落下错综的光影,令人仿佛置身一座星空下的迷宫。

要在地下修建一座绝对封闭又能自由呼吸的空间对牧汉霄来说不是难事。这个地方再适合他不过了,光,水源,适宜的风和时刻滤换的新鲜空气,绝对的无人打扰,一切都柔软舒适。他太脆弱了,必须也只能待在这里。

牧汉霄走过前厅,模糊的光令他像穿梭在黑暗中的魂魄。墙角里坐着一只巨大的玩偶熊,玻璃柜里一轮美丽的月牙船静静悬挂。那是他送给牧羽的十七岁生日,之后所有礼物都被牧羽遗弃在了云海。

如今它们都在这里,像从前一样陪伴它们的主人。它们的主人是个害怕孤单的小孩,好像没有人陪伴就会枯萎死去。既然如此,当初他为什么放牧羽走?

他当然要放牧羽走。把一个私生子锦衣玉食地养大已是仁至义尽,他永远不会是这个家的一部分,所以必须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整个地下室被推倒重建,上下打通。工程推行了半年后,他去了趟美国。他去办公事,会议结束后,司机依照他的指示停在国会大街的路边,他盯着不远处一排小别墅的其中一座,手中的烟燃尽了,点起一根。如此反复直到落日斜阳西下,车才启动开走。

规训不仅是庞大家族必要的条例,也是一切都不至偏颇的手段之一。受欲望驱使的是兽类,只有人才懂利益和规则。违反规则的人若不得到修正就会出局,就像脱离正轨的人离群饥饿脱水而死,离经叛道的人受万人唾弃而终。

牧汉霄抬手用钥匙打开门,里面是一条无光的走廊。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门,墙顶前后的摄像头亮着无声的光点。牧汉霄输入密码,门打开了。幽暗的水蓝光芒流泻而出,房中水流波纹静静摇曳,雪白的墙中内嵌一块巨大透明玻璃,深海般的水在环形造流系统的推进中涌动。恒温的模拟海中,透明的水母缓缓漂浮,伞状体收缩、舒张,柔软透明的触手漫无目的地飘荡,光照跟随现实时间发生变化,此刻光照变成蓝紫色,水中成为一片落幕的夜空。

他曾教过牧羽潜水。他们朝夕相处多年,牧羽从他这里学了很多东西,包括抽烟。他们在潜水的时候偶遇一只透明的水母,他把想靠近的牧羽拽回来,上岸后把人教育了一番。牧羽惊叹于这种生物的极端美丽与危险,后来大学期间还参加过一次海洋画展,画展的主题就是水母。

牧羽在成年后展现出不同于以往的社交能力和外向性格,不仅成绩优异交友甚众,还很快与朋友创办公司。他的住处总是灯火通明,他喜欢开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周末常常与公司的几位创始人外出聚餐。他在冬天时喜欢穿一身白色,每天的帽子都不重样;夏天他则喜欢穿着拖鞋上街,早晨端着杯咖啡边喝边上车,进出总是背着他最喜欢的书包。

那几年里,他视线里的牧羽好像永远都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没有变过。

他的地下室断断续续建了几年。他一度想停下这个无聊的工程,他知道地下室一旦建成就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荒谬的存在,昭示着某种无人知晓却高高悬在他的头顶无法忽视的含义。这存在是一个黑洞,安全距离以外肉眼不见,一旦降临却会吸入搅碎一切,摧枯拉朽毁灭根基,重构牧汉霄本人存在的意义。

静谧的深蓝空间中央,轻柔的深色帷幔自穹顶垂落交叠,像水母的触角裹住一张床。牧汉霄掀开帷幔一角,里面床被凌乱堆叠,枕头四处散落,一双纤白的脚露在被子外面。

牧羽睡着了。他在被关进这个房间后大闹一番,摔了房里所有可以摔的东西。后来他终于累了,蜷在床上疲倦睡去。

牧羽睡着时很安静,总要抱着点什么,脑袋埋在枕头里。他的睫毛纤长,耳根都雪白,像只一尘不染的人偶。牧汉霄维持着掀开帷幕的动作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牧羽。

牧羽一度就快真的像飞向天空的小鸟一样,飞得不见踪影了。他能够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生活,拥有爱好,朋友,事业以及许多能够让生活快乐起来、脱离旧日的好法子。他还是个孩子,爱恨热烈分明,忘却伤疤也不是难事。他该飞走了,这是对的。命运给了他和他一次作出正确抉择的机会,让一切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他们泾渭分明互不干扰,过上彼此本应当过上的生活。

但牧羽回来了。

他再次打破了几乎已回归正常的轨迹。

牧汉霄坐了下来,床垫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注视着牧羽,面色如同往常一样平静。他握住牧羽的脚踝,手指落在薄薄的皮肤上。指腹感受到脉搏规律的轻微震动,手中的温度微凉,牧羽的脚踝盈盈一握,牧汉霄收紧了五指。

“从此以后你就是牧家的方向。你的弟弟们,你的母亲,所有人都将受到你的庇护。”

“你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你是我最骄傲的儿子。”

他的手缓慢向上。那双腿笔直纤长,手感好得不可思议。男人的目光追随自己的手,被子随着他的动作堆起,熟悉的淡香再次萦绕鼻尖,像一种独特的标记引发他身体里的针对性反应。无从探讨这是二人曾经朝夕相处而逐渐连接起来的电波,还是血脉相连里某种与生俱来的生理信号,亦或是时间中的瞬间猛然一触即发的爆点。

“老板,我们已经处理过针对牧先生的两起威胁,两起全都来自于国内......”

“长期独自在外对牧先生来说恐怕不是件益事。”

被子一点点往上,牧羽的大腿纤瘦柔软,稍一用力就留下淡红的印记。牧羽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还没有醒来。男人沉默地呼吸,床顶的阴影挡去了他的目光。手从腿根到胯骨,抚进丝绸衬衫的衣角,触摸到平坦的小腹。牧羽的肚子很温暖,一层单薄的皮肤护住血管和脏器,任何外力都可以轻易击碎这层脆弱的屏障。

在国外念书时,牧羽曾误入一条游行暴动的队伍,他被挤得摔到地上,差点被蜂拥的人群踩踏,是买菜偶然路过的费尔把他拉了出来。另一次他被人跟踪,牧羽本人毫不知情,跟踪者被李冰和费尔秘密处理,从那以后至今,牧羽身边再没有出现过此类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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