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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加什克,距离白哈尔湖区五十余公里的一座小城。城中仍残留上个世纪的老式工业痕迹,正值深秋,树木凋零枯黄,教堂塔尖直指灰白天空。昨夜下过一场雪,路面一层厚厚积雪,街上萧条得只剩瑟瑟寒风。

居民区的一处二层小屋内传来一个女人中气十足的声音:“格林卡女士,您拄着拐杖是想去哪里?”

另一个小点的女人声音响起:“我在家里待太久了,要出门透气。”

“您在开玩笑吗?外面这么冷,您不能出门!”

“我已经一个月没出门了!安娜,你不能这样对我!”

“您都多大了,怎么还天天撒娇!我应该把李叫回来,不然没人管得住您......”

“不要,我不想再见到李了,天天管着我不让我吃这不让我吃那,只让我在院子里转圈,好不容易等他走了——我想去打牌!”

门被吱呀打开,郁荆拄着拐杖推开门,嘴里还在不满嘀咕:“病了更不能憋在家里,那不是要憋坏了吗?今天也不是特别.....冷......”

她看到台阶下站着的两个人,话音消失了。安娜急匆匆冲过来,正要拦住她,见她忽然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疑惑探头去望:“怎么了?”

牧羽和李冰站在路边,牧羽穿着厚棉袄,被李冰套上帽子和大围巾,微微仰起脸,发呆似的看着郁荆。郁荆个子高挑,长长的金发扎起马尾,穿着有些旧的厚毛衣,套一件夹克,牛仔裤洗褪了色。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却难掩那曾经明艳动人的美貌。

而那双祖母绿的眼睛更如一对闪耀的宝石,未受一丝蒙尘,美得令人几乎忘了呼吸。

郁荆盯着牧羽,安娜看看她,又看看牧羽,再看一旁的李冰,李冰适时开口与她们打招呼:“早上好,您看起来恢复得很不错。”

“赫尔金。”

郁荆没有理会李冰,只愣愣看着牧羽,做梦般呢喃:“赫尔金,都长得这么高了。”

牧羽躲闪般低下头,他心跳飞快,因而呼吸急促,脸颊浮起一层薄红。李冰低声说:“进去吧,外面冷。”

牧羽却僵硬站在原地,不知是憋狠了气呛着还是冷的,话说不出来,反而咳嗽起来。安娜见到牧羽的长相,隐约猜到些什么,脸上也露出吃惊的表情。郁荆一脸不知所措,巨大的惊喜和疑惑已经将她淹没了,她傻傻念着牧羽的名字:“赫尔金?”

牧羽抓着李冰的手臂上台阶,走到一半喘了一口气,呼出一团温暖白雾。他抬手捂住眼睛。李冰下意识把他轻轻环住,郁荆和安娜忙下台阶来,郁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姿态颇好笑,她紧张地抱住牧羽。

她本想和李冰一样轻轻抱,然而一碰到牧羽就忍不住把人用力抱在怀里。牧羽很瘦,挡着眼睛强忍着抽泣,在郁荆的怀里仿佛成了个小孩子,手抓着郁荆的衣服不放。他哭得喘息,两只手环住郁荆的脖子抱紧她,站在萧瑟的北国寒风中痛哭起来。

半个小时后,牧羽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安娜冲给他的热奶茶。这是一栋老式的双层公寓,空间很小,家具不多,整体还算干净整洁。安娜是多年前就跟随郁荆身边的雇佣保姆,脾气虽急躁,但将郁荆照顾得很好。

房中温暖,牧羽喝下热奶茶,身体终于暖和起来。李冰显然对这里熟悉,拿来热毛巾递给牧羽,牧羽擦干净脸,再抬头时已冷静下来。

“这个房子是谁的?”他问。

郁荆没想到他第一个问题竟然问这个,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的腿受伤以后生活不方便,李就安排我住进了城里,还为我介绍来了安娜。这个房子应该是租的?”

牧羽一点头:“老房子卖了?”

郁荆说:“怎么可能卖?只是一直空置,没有去住。”

“你的腿怎么回事?”

“呃,摔的。”

牧羽狐疑看着她:“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郁荆有些心虚:“我骗你做什么?”

然而她越是躲闪的表情,牧羽越不信她。他心中本就有些疑神疑鬼的猜想,忍不住着急问:“别隐瞒我!是不是有人想伤害你?”

郁荆叫起来:“没有!好吧,我实话实说!我还在老房子里住的时候——你也知道,我没什么钱了,我就想试试务农,所以我买了一只羊回来——那是只公羊!这谁能想到?我一开始真的只是想试着养活自己。”

牧羽一头雾水还没听明白:“羊怎么了?”

“我被羊撞了。”郁荆一脸自暴自弃的表情:“被羊撞得翻出围栏,腿卡在围栏里,骨折了。农村里......医疗条件不好,起初没治好,后来......也没怎么好好治,拖了很久,就成现在这样了。”

牧羽一脸说不出话的表情,安娜在一旁安慰道:“她经常做出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你习惯就会好了。”

牧羽哭笑不得:“你怎么会想到做农活?你根本从来没有做过!”

郁荆却不服气道:“不要小瞧我了好吗,虽然最开始我做得不好,但是后来我也都慢慢学会了。我会种很多菜,会挤羊奶,我还学会了织帽子。”

李冰为她做证明:“的确,后院的豆子和燕麦就是格林卡女士种的,成果很不错。”

牧羽愣愣站着,目光落在郁荆的双手上。他才注意到这双手很粗糙,手背的皮肤发红干裂,指甲修得很短。

那简直与他回忆中的那双纤纤白手大相径庭。郁荆是没落贵族出身,年轻时曾是荧幕艳星,即使称不上红极,那也是相当有名气。即使在生下牧羽后的那些年里,她对家务和厨房也不甚利索,不仅家里总无法收拾妥帖,做出的饭更是牧羽和她自己都从不爱吃的。

曾经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如今竟然会挥起锄头干活。郁荆有意希望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展现有能力的一面,牵着牧羽到后院窗前,给他看自己种的东西。

“这一片是豆子,那里是燕麦。等到天气暖和,就能结出果实了。”郁荆说,“怎么样,还不错吧。”

牧羽看着后院里一小片土地和植株,天冷,土的表面覆着一层保暖的薄膜。牧羽的手被郁荆捉着,郁荆似乎很渴望与他肢体接触,却又有些胆怯,只敢逮着机会碰碰他。

“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牧羽低声说:“一点都没变。”

“怎么没变?我都老了。”郁荆笑着说:“我......我见到你太高兴了,赫尔金,你比照片里长得更好看——啊对,照片,赫尔金,来看!”

郁荆期待地牵着牧羽的手,拉他一起上二楼进自己卧室。老旧的木地板咯吱响,郁荆推开门,她的房间有些凌乱,她总乱放东西,安娜又不能时时刻刻帮她收拾。

她扔下拐杖坐在地上从床底拖出个箱子,牧羽见她毫无形象又行动不便,盘腿坐下帮她拿出箱子打开。他刚打开箱子看到里面的东西,愣了一下。

“看,你十五岁生日那天的照片,你周围堆满了礼物,好多人送你礼物噢。”郁荆兴致勃勃拿起一叠照片给他看:“你高中参加过演讲比赛,还拿了第一名对吗?这是你的奖杯,你还会画画!他们说这一面墙都是你画出来的,真的太漂亮了,小时候你就喜欢涂涂画画,我就知道你是个艺术小天才。还有你在美国念书的照片,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对吧?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我发现了,毕业照里你是最好看的那一个!虽然你小时候就非常非常可爱,但是你长大以后更可爱、更漂亮,赫尔金真不愧是我的孩子,是不是有很多人追求你?你过得这么好,我也开心,安娜说你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以后一定......啊?唉!怎么又哭了?”

牧羽不知何时又哭起来,他捧着一堆照片落泪,哽咽着开口:“这些都是谁给你的?”

“都是李给我的。他每年都给我寄一些来,也会偶尔来看看我,我伤了腿,还是他照顾我许久。”郁荆给牧羽抹眼泪,却越抹越多,最后她头都大了,郁闷道:“好了,不要哭了!从小就爱哭,怎么长大了还这样,也不知道到底像谁,好了好了……”

外面李冰轻轻敲了敲门,推门进来,温声开口:“牧先生一路赶来也累了,先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安娜马上说:“我去做饭。”

李冰走上前单膝跪下,低声安慰牧羽。牧羽又哭得咳嗽起来,他每回感冒都断断续续,症状不重,却总要花很长时间才好。李冰干脆把牧羽半抱起来,就放在郁荆的床上,给他脱了毛衣和鞋,让他先睡会儿,晚上再起来用餐。

李冰去烧热水,郁荆拄着拐杖勉强抱出一床毯子给牧羽裹上,房里暖气太老了,温度升不上去,从前郁荆和安娜都不觉得冷,但郁荆心想今天就必须赶紧联系工人来修暖气了。

郁荆牌也不去打了,她有点离不开牧羽,留在房里陪牧羽睡觉。李冰和牧羽来得太突然,家里都没菜,安娜匆匆套上厚衣提着篮子出门去买菜,李冰同她一起。

布加什克地处湖区,位置偏远,从前是座工业城市,后在时代的更迭中没落,如今城中人口不足六十万。天又下起雪来,安娜买了牛肉和鱼,李冰开车回到家,两人刚进厨房忙一会儿,郁荆就下来了。

“赫尔金是不是身体不好?”郁荆问李冰:“这么怕冷,又瘦。是不是他小时候那回掉进湖里,一直没有治好?”

李冰答:“那次的确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一些无法逆转的伤害,毕竟那时他还小。但这些年我们都在尽力养护,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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