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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轿在宫道上摇摇晃晃,行了近乎半个时辰才到了内宫禁庭。好在檀玉有一身行走坐卧的规矩,轿子落在宜福宫角门时他慢慢俯身下轿,再抬起头连半根儿发丝都没乱。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见面前宫室的角门推开一扇,走出一名穿桃红衫子白绫裙儿的年轻姑娘,那姑娘见了檀玉微微一笑:“夫人来了,奴婢姓冯,是宜福宫的惠人女官,奉娘娘命前来迎夫人入内。”

檀玉点一点头,轻声道:“有劳冯惠人。”

那女官依旧保持着那副笑容,引着檀玉随她入了宜福宫中。因着宫中妃嫔不多,谢荣妃的宫里便没有一些小妃嫔同住,她一个人掌了主位,偏殿就装点成了宁禧公主的住处。檀玉穿过中庭时依稀能看见三两秋千花树,不远处还扎着藤萝架子,显然都是宁禧的喜好。

一路上檀玉一直在想谢荣妃的容貌品性。她与谢谦是隔了房的堂姊弟,想必不是生得十分相像。只是两个人都长在武安侯府,教化怕是相似,檀玉一个人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不出谢荣妃该生得一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谢谦说阿姊长了一双大眼,想必合该是个美人。

就这般胡思乱想到了宫门口,那位惠人女官停在宝祥殿前廊下,由着玄关处一位容长脸儿的嬷嬷引着檀玉入了殿内。迈过大殿门槛,檀玉垂着眼神并不乱看,待到主座前止了步,自有宫人抱了软垫放到檀玉面前,檀玉跪下去行过正礼,依稀瞧得见面前一双织金裙角下绣着银鹧鸪的宫锦鞋子。

谢明蕙垂眼看向面前跪得规整的人儿,面上带了点笑。她并不是非要檀玉跪她,只是她是皇妃又是谢谦长姊,檀玉是新人初见,他跪她行这一礼是应得的。于是那头檀玉拜完,她略一点头便有宫女扶檀玉起来,再抬过椅子与他坐。

檀玉规规矩矩坐了回去,依旧是抬头不抬眼,他听上头女子笑了一声:“别那么规矩,都是自家人。我记得,你是叫……檀玉对罢?那我就叫你檀哥儿了,来,抬起眼来,让阿姊看看。”

听了这句檀玉才敢抬眼看向谢荣妃,只是一眼他就瞳仁微怔,有些意外。那主位的女子并未穿着宫装梳得高髻,他看见的织金裙角实是荣妃穿的一身长式曳撒,她一头长发扎在脑后,编成一条长辫拿着木簪子簪了,余的便再没别的妆饰。

他看这一眼,谢荣妃也同样在看他。当年她一支朱砂笔点了李氏,不为别的,就为了他们家是个清流,想着洗一洗谢府的血腥气味儿再磨一磨谢谦的性子。如今看面前的人一副温润眉眼,通身气派暖玉也似,谢明蕙就知道自己这支笔是点对了的。

她越看自己这个弟媳妇越喜欢,只觉得这么好一个人给了谢谦,实在是羊脂玉嵌进了踏脚石,埋没了。

想到这儿谢明蕙叹了口气:“从湖阳嫁到锦梁,辛苦你了。我知道府中没有主母调理许久,你一接手定是难的,只是你也别怪我那没用的弟弟,我小选入宫前没想过家中会生那样大的事儿,他又没长那颗调理家事的脑子,这么多年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不长脑子就是不长,真是难为你了。”

说完这句檀玉还没应答什么,只听后面一阵清脆铃响,自檀玉身侧噔噔跑进来个风也似的小姑娘。那小丫头叫着“母妃”一扑扑进荣妃怀里,荣妃也不叫宫人来扶,自己把身上的女儿抠了出来替她捋一捋头发,又把她的小身子摆正朝向檀玉轻斥道:“没礼貌,没看见客人?去,给你小舅父行礼。”

宁禧公主过了年已经六岁,她长得高些,同别人家七八岁的女孩一样。听娘说了一句她也不恼不怕生,抬了头睁着一双乌葡萄似的眼睛笑吟吟看着檀玉,只这一眼就让檀玉想起阿酣来。自家女儿竟当真和谢谦说的一样,一双大眼生得像荣妃,如今到了宫里一看,就连荣妃出的宁禧公主也是相像的。

那小姑娘先是笑,再是朝着檀玉见礼,口里脆生生唤了一声“小舅父”。檀玉起身避过宁禧的礼,也笑着同她柔声道:“公主万安。”说着自随行的宫人那边取来了见面礼,是一支分桃如意花钗。花片儿是拿带着粉水头玉石打的,一片片拿金银丝攒了,盈盈停了一只宝石磨的蝴蝶。这样的钗做法难得,还是谢谦从库里找出来给宁禧的,等再过几年宁禧留起头发就能戴了。

公主的随行女官接过檀玉的礼,宁禧双手拢在后面,眨着眼对檀玉道:“小舅父,舅舅一会儿就来,他说让你别急,娘这里吃的喝的都有,别饿着自己。”

宁禧玉珠落地似地噼里啪啦说了一串,口齿伶俐得厉害。檀玉越看她越喜欢,恨不得把小公主抱在怀里好好看看。荣妃摸摸她的头发,朝檀玉笑笑:“如今宫里就这么一个孩子,也甭说陛下,就是其他娘娘都惯她惯得厉害,快成了个混世魔头了。”

“什么混世魔头?姐姐怎么又说咱们宁禧!”

冷不丁宫门口传来一道男声,宁禧眼睛一亮,叫了一声“舅舅”。檀玉跟着起身,却见谢谦穿着一身宦官服饰怀里抱着阿酣进来了。见了檀玉,谢谦朝他眨眨眼,径直朝着谢荣妃过去半跪着行了礼。谢明蕙懒得叫他起来,谢谦就这么半跪着抱着襁褓,让宁禧来看。宁禧没见过比自己还小的娃娃,小心翼翼蹭过去后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阿酣,谢谦指指女儿,朝宁禧道:“宁禧,这是妹妹。”

那头谢荣妃也起了身来看孩子,檀玉发现她生得很高挑,那一身金纹曳撒穿在她身上,不像是宫妃,倒像是一位女将星。谢明蕙扒拉开自家闺女,从谢谦怀里接过侄女看了看,阿酣已经醒了,她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荣妃,啵地吐了个泡泡。

逗了好一会儿,谢荣妃道:“这孩子怎么长得跟宁禧刚生下来似的,不像是姑表姐妹,像是亲姐妹。”她偏头看向谢谦和檀玉,哧地笑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这孩子是给我生的呢。”

她一笑长眉入鬓,连着眼睛都明亮起来,半点儿深宫寂寞的哀怨神情都没有。檀玉含笑看着,只觉得谢谦这个姐姐是厉害的。在这么个笼子里能活得如此恣意,她的心境并非常人能比。那边姑侄两个乐过一团,谢荣妃抱着阿酣香了几口才还给檀玉,她理一理箭袖的褶皱,朝谢谦抬眼看去:“从书房里回来甚个结果,接陛下的旨了?”

谢谦笑容一僵,显然没想到她会知道此事,他沉默了一下点点头,低声道:“接了的。”

谢荣妃闭着眼呼了口气,轻声道:“跪下。”

谢谦一愣,只见殿中宫人在谢荣妃这声轻喝里均是躬身退了出去,连宁禧和檀玉怀里的阿酣都给抱走了。待殿中没了下人,谢荣妃骤然提高了声音:“我让你跪下!”谢谦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还是结结实实跪了下去,檀玉给这突变惊得怔在原地,也不知自己要不要跪,那头谢荣妃看了他一眼,抬了抬手:“檀哥儿你坐。”

说得这句她撩起曳撒裙子抬脚踹向谢谦直接把人踹了一个趔趄,连纱帽都歪了,这一脚下去那绣着鹧鸪的鞋子珠玉横飞,崩了一地,显然是谢明蕙用足了力气。谢谦吃了这一踢也没出声,又支起来重新跪好。檀玉更不敢出声,只听谢荣妃指着谢谦骂道:“你这杀千刀的畜生,老娘在宫里给你求了那么个锦绣富贵的后路,你不惜福是不是?你是脊梁骨钉在百夷了,就那么想着去吃雪水啃沙子?”

她气得胸膛起伏,连手指尖都在颤:“这一脚是替我死了的老子娘和你死了的老子娘踢的,你这个不孝的混账东西,一定要死在外面才算遂了你的意是不是?你若这么想,你不如十年前就跟着死在外头,左不过我出宫料理时多添一副棺材板子,咱们姓谢的死绝了倒也干净!”

谢明蕙骂到最后连眼泪都掉了下来,她一擦眼睛,又踢了谢谦一脚:“给本宫滚!”说着也不看谢谦,自己捂着眼睛回了内室,没一会儿,檀玉听到里面传来了哭声。他不知谢谦接了什么旨能让谢荣妃有这样大的反应,只能从椅子上起来跪坐在谢谦身边,替他捋了捋被荣妃踹得散了的头发。

谢谦拍拍檀玉的手,低声道:“没事,小玉别怕,姐姐就是伤心了。她踢我两脚,我不疼的。”说完他呲着牙扶着檀玉站了起来,轻手轻脚退出了宝祥殿,临出了门,俩人迎面碰上了在门口听墙角的圣人。皇帝抬手免了俩人的礼,有些尴尬,毕竟听人墙角实在是非君子所为。他抬眼看看谢谦被踹掉的宦官纱帽和散开的头发,忙点了宫人服侍他去整理更衣,自己悄悄进了殿去安慰谢明蕙去了。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天,谢谦带着檀玉离宫时宫门都要落匙了。回了临时的府邸,两个人脱了衣裳把自己放浪形骸地往床上一扔,只觉得浑身都像散了架子。檀玉闭着眼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由着谢谦半扶半抱把自己洗涮了一通后才重新躺回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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